在2019年的《乐夏》中，高虎曾经简短提到过2006年的一段关于巡演的往事：
“所有巡演的乐队，命运都是解散了。”
这句话也许是不经意间提起，但也侧面印证了2006年的乐队巡演有多么不容易。

但十几年过去了，一直到今天，这句话也并未发生多少改变。
事实上这十几年间死在巡演路上，或是巡演结束后的乐队从来不在少数。
可能许多人会对这一现象感到不解：巡演应该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情，坐上酷酷的巡演大巴，在全国各地走唱，应该是一件非常美好的回忆，怎么会导致乐队的解散呢?

然而真正的事实是，巡演大巴是大部分乐队只能在梦里想一想的高规格待遇。
单说部分签约的乐队，他们的公司能提供高铁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而独立运营的乐队比这还要糟糕，我曾经有一位朋友辞了工作，借了笔钱开办巡演。然而因为没什么名气，现场的观众能有20个就已经是惊喜了。
这一路的挫败感一定是难以想象的。
也许是认清现实，也许是心灰意冷，血本无归的他们回来后，把所有的设备和琴都卖了，以偿还欠下的债务。
乐队也就此解散。

虽然这个案例并不准确，但仍然可以说：小乐队开巡演，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令人惊诧的是，2021年了，仍然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在几个月前的月亮组有一篇标题为：《微博粉丝仅有64人的乐队，要巡演了》的帖子。

帖子的原文如下：

简单的介绍一下我们，我们乐队名字叫鹿岛漫车，成立将近1年，微博粉丝数64人，网易云音乐粉丝94人，已发表8首歌，单曲最高评论数24。这是截止到今天（2021.7.30）的所有数据。

但我们依然还是决定在9月初开始巡演，所以今天起，我打算在小组里记录下这次巡演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行程安排、路上见闻、演出状态、或者其它有趣的事情…我保证之后发生的事情真实，并且尽可能客观！不卖惨、不浮夸，只是记录！

想要去做这样一件事情是因为，好多人跟我说要懂的运营乐队，要利用抖音…之类的去推广，可以短视频记录巡演过程等等云云。思来想去，我们都挺腼腆的，不太喜欢面对视频瞎逼逼叨叨，但我想记录这个事情本身还是好玩且有意义的，所以我想用文字去记录，或许更适合我。

其次是我想我们的记录，如果可以给一些跟我们一样新的乐队，又计划打算巡演的朋友们提供一些帮助或者说是参考吧。

刚看到这条帖子的第一眼，我仿佛就从纸面上瞅见了四个大字：血本无归。
随之我开始思考，这支名叫鹿岛漫车的乐队，他了解64个粉丝的小乐队开巡演是什么概念吗？

包括这条帖子的评论者最初也是不看好这种行为的，有的说他们真有钱，有的也在问是不是在城市广场的那种巡演。（我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博主用毋庸置疑的态度告诉大家，他是玩真的……

先来说说，我们为什么要巡演？ 

这个起源于我个人很早时期就在心里埋下了巡演这颗”种子“。之前正式的非正式的也玩过几次乐队。想演出，想巡演，因为巡演是一支乐队的根基，所以这一切发生的并不突然。 

当然最终巡演的决定还是因为大概半个月前，我的一个好哥们（某重型乐队吉他手）说，我们乐队太躺平了，发新歌不营销，不推广，没有乐迷群，一切事情都默默无闻，这样可不行。我心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于是我们稀里糊涂的组了一个乐迷群（截止目前为止群里24个人，其中乐队成员和朋友占8个名额）跟大家聊天的时候，不知道是聊到啥，哪突然来了一股勇气，脑子里迸发出“巡演”两个字！整好9月份也是我们乐队成为一年的周期。 

于是我跟乐队成员商量，要不要搞个乐队成立一周年的小专场，可以是两场？或者三场？乐队成员跟我一样也是说干就干的。于是我开始琢磨策划这场巡演，结果最终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安排了7场。

巡演的第一步就是规划好时间、行程以及演出场地。

因为我们人在江浙沪，所以我们打算先在南边沿海走一圈。

场地方面，各大livehouse基本上都是票房3/7分，场地拿三成，乐队拿7成，但场地均有保底要求，保底平均是2-3k（周末门槛会更高），也就是说，如果票房分完后，场地拿到的未到3k，那么乐队要补足场地差额，超过3k则按3/7分。

亏欠是肯定的，但我们还是想尽可能的少亏。说一下我们钱怎么来吧，因为我们乐队组了小一年，期间也演过一些小演出，或者是一些商业演出，每次演出费平均在3-5k。

我们乐队的规矩是先暂不分帐，把钱存起来做为乐队备用金，用于排练室花费、录音棚、巡演等。所以我们目前还是有一定的乐队积蓄。

不过也不多，不足以完成这次巡演，幸好我们成员几个的工作还算稳定，实在不得已，大家分摊凑凑，也不至于压力太大。所以不要再说我们有钱啦哈哈哈哈！

话已至此时，其他的问题就已经不重要了。
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豪气干云："我要开巡演！我知道一定会亏钱，但我还是要巡！！"
因为真诚而不失善意的文字，还带着些许文艺青年对于自由的向往，这条帖子的热度也迅速攀升起来，鹿岛漫车这支乐队也获得了些许的关注，虽然并不多，但总算也是有些成效。
我们也在几个月前第一时间联系上了这支乐队，开始了采访。

不会有人在乎“鹿岛漫车”是谁
最初采访鹿岛漫车的目的非常明确，我太清楚，这样的故事一定有人看，且一定有人爱看。
有矛盾，有理想，有冲动，有代价，甚至连一败涂地的结局都已经提前给你想好了，很难不承认，这是一个绝佳的故事。
无论围观者会以怎样的态度去看待这支乐队，他们的行为都足够博取眼球。实际上我也在抱着一种猎奇与探究的心态，想要看一看，这支乐队究竟会以什么结局收场。

所以当我找到鹿岛漫车主唱小科的时候就明确表示，采访一定要在他们巡演之后再进行。
只有这样，这个泛着理想主义色彩的故事才会有那么些看头。
然而这种做法实际上是对乐队的不尊重，因为乐队一定是不希望大家奔着猎奇的方向来了解他们，按照常理来说，大家也应该多了解这支乐队的故事。
作为一个偏功利主义的自媒体人，我也在苦恼如何将我的真实意图遮掩住，所以我依然设计了许多关于乐队本身的问题。
然而小科在收到我那篇人物传记式的问题提纲时，却摇头选择了拒绝。
「根本不会有人在乎“鹿岛漫车”是谁，他们只需要知道，有个乐队正在干这样一件“跳楼式”的事情，至于他们是什么样的乐队，都是什么样的人，并不是重点，可以弱化。」
这是他的原话。

这段话令我非常意外，我并没有想到他对于自己的行为有着如此清醒的认知。
并且这也是我入行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但令人惊诧的清醒之下，也揭露出了一个悲观的现状。

作为一支小乐队来说，的确没有人关心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这支乐队唯一的热度，也是靠着那篇在豆瓣小组里小火了一把的帖子带来的。
事实上，从宣传层面上讲，月亮组绝对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但他们仍然这么干了，不得不说，有一种小乐队不得不出此下策，铤而走险那味儿。

我问过小科，这个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他告诉我，当时的立意并不是宣传，只是想记录下这次巡演的过程。
“我们做很多事情都不会是结果导向者，我们更在乎的是过程。觉得好玩，死不了，就会去碰一碰，撞了南墙再怂一阵子，然后可能又会有新的奇奇怪怪的念头。”
从开始他们并没有抱着目的性，这也许才是鹿岛漫车没有折戟月亮组的真实原因。

但除此之外，我也好奇他们有没有其他的宣传方案，毕竟这是一场实打实的全国巡演，只选择在豆瓣发个贴宣传似乎有些寒酸了。

他回复了我：“好像还真没有了，基本上都是靠livehouse的自媒体上宣传。然后意外的获得了你们的采访机会算吗？哈哈哈。”
如今的互联网时代虽然流量很散，但对于独立小乐队来说，宣传仍然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大部分的曝光资源的获取对于他们有着相当的难度。

小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为了珍惜乐队为数不多的曝光，所以他选择把自己当作新闻来看待，而不是艺人。

从结果来看，这条帖子达到的宣传效果非常好。所以我后来也问他，怎么评价自己这次做的宣传。
他想了很久，最终回答我：“我们没有宣传预算，谈不上有宣传吧。宣传是必要的，好的音乐需要被更多人听到，但其实也很矛盾，宣传事实上完全是个商业体系的事情，需要有资金去推动，但绝大部分的独立音乐人的财务状态都不会被允许，可以说是空谈。” 

血本无归or更上一层楼？

不考虑鼓手为了巡演新买了一套昂贵的镲片的话，鹿岛漫车这次巡演大概耗费了5W~6W的成本。
八个城市，算上车马吃住，Live House的保底，门票的亏损等等费用，这个数目大概也是比较节省的乐队巡演预算了。
在与他们对话的过程中，我能听出来，很多场次的人数并不多。
小科没少为控制成本愁眉苦脸，一方面他不想让大家在巡演路上因为成本控制过得苦兮兮的，但另外一方面票房又不好，要尽量的减少亏损，所以他有时也很矛盾。
巡演的每一天他都会反复查看票务平台后台的数据，他苦笑着说想过数据不会很好，但没想过那么差。

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等到有了团队，有了粉丝基础，再巡演呢？”

他们说了很多，大概意思是，巡演也是乐队成员多年来的遗憾，他们不喜欢把遗憾一直挂在嘴边，说着等以后有条件再巡演这样的话，有些事情等着等着，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有趣的是，小科也告诉了我另一层面的考虑：
“我们想要弄明白巡演是怎么一回事，是怎样的流程，该怎么去对接、策划、宣传，目前国内很多音乐人都太依赖团队和厂牌的包装、策划了。我们希望自己能够做到独立运营自己，而不是完全依赖他们。”
这句话说的很对，如今的许多音乐人确实在运营上十分缺乏认识与经验。不过这也无法忽略他们演出亏损的问题，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巡演票房只收回了1W的成本。
令人庆幸的是，虽然亏损严重，但他们并不至于演完之后回家变卖设备。
鹿岛漫车的鼓手东东和贝斯手毛毛，都有自己的琴行，且在生活中也属于自律的人，有自己的积蓄，其他人相对来说经济状况也还算尚可，所以这次的巡演并不会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很严重的影响。

我问小科，亏损这么大，你们真的不会难受吗？要知道很多乐队都是因此解散的。
但他们给我的态度非常自信，或者说坚决。
“我们知道新乐队巡演的“魔咒”，会有两种结果，1、乐队会更上一层楼；2、解散；但我们彼此对对方都有信心，我们会是前者。”
“再说到网易云粉丝，我们决定去做一件事情从来不是看我们有什么，而是看我们会什么，我们能演，就演。”

深圳巡演
鹿岛漫车巡演到深圳是16号的事情，演出的前一天他们邀请我去现场观看他们演出。
这场演出是他们最后一战上海的前一站，演完这一场他们就要开始准备Ending演出了。
场地是深圳的迷笛Live House，距离我上班的地方需要坐两小时的地铁。
我当时看着五十公里的距离久久沉默，心说算了吧，但仍然没抑制住好奇，还是去了现场。
令我非常意外的是，深圳场次的人数居然比我想象中多很多，差不多有100人，让我产生了错觉：他们真的是一支首巡的新乐队吗？

演出观感很不错，作为一个新乐队而言，能保持这种质量的演出已经非常不错了。

在演出进行到Talk环节时，小科开始对台下乐迷说话，但看得出来，他对此的经验不多，说话也比较生涩，声量很小，基本全程都处于惜字如金的状态。
他当时小心地问台下的乐迷：“有多少人是从月亮组过来的。”
我本以为会有不少人响应，但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场面有些尴尬。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好事，也说明了在即将Ending的时候，乐队终于收获了自己的群体。
演出结束后，鹿岛漫车收到了乐迷给他们亲手包的鲜花，这支乐队算是“更上一层楼了”。

演出结束后，乐队邀请我去吃饭，我们在龙岗中心城附近找了一家猪肚鸡，坐下开始边吃边聊。
小科当时的心情很好，多喝了两杯酒以后，他略带兴奋地对我说真的没想到今天演出能来这么多人。
汤锅煮沸的热气蒸腾而上，锅里的肉咕噜作响，大家开心地举杯庆祝起来，经过漫长的冷气后，这锅汤总算是熬出了点头。
当时我才知道，他们的吉他手岳岳为了这次的乐队巡演，失去了很多工作机会。因为他在入职前都会向公司提出条件：乐队随时有演出，需要请假，为此他已经换了两家公司。

我当时问小科，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去签约厂牌，一定要选择这种辛苦的独立运营模式。

小科一边顿杯子里的啤酒，告诉我之前到现在一直有厂牌在和他们聊这件事，但是他们一直很谨慎。
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不想因为签约出让作品版权，再加上他认为所有的合作关系都是因为“利益”，在这个问题上涉及的矛盾太多，所以他们很怕适得其反，并没有急功近利。

“另外再有就是我不太相信那帮搞运营的人，很多都是不听音乐的。”

他顿完杯子里的酒，冲我笑了一下，厚厚的镜片上虽然带着雾气，但后面却是一片清醒。
在与他们认识的过程中，非常容易就能看出来，他是一个非常聪敏的人，可以非常清晰且冷静的认知到自己与当下的现状，为乐队做出最好的选择。

有这么一件事，鹿岛漫车原本在厦门设定了一站巡演，然而因为疫情的原因被迫取消了。
小科挨个给每个已购票观众发了短信通知，也给各个票务平台发去了通知，然而还是有两个男乐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仍然照着日期，开了一小时车跑去Live house。
为此小科大受震惊，连忙打电话过去，说兄弟你以后来我们的现场我们会给你们送票。
小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说感觉很魔幻，巡演之前的时候他们微博粉丝一共也才64人，可到深圳时台下已经有超过100人了，现场甚至还有30张票没验。
我问过鹿岛漫车，这次巡演最害怕的情况是什么。小科听后一边笑一边说最害怕台下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最害怕的事情似乎没有发生，即使是人数最少的南宁站，也到场了23人。

“如果人数太少，会影响到你们的演出状态吗？”
鼓手东东说完全不会，别说台下就剩20个人，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要拿出最好的状态给他好好演。

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看到过隔壁团乐队在天津的Live视频。（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那场演出，台下的人满打满算也只有五个。

主唱满头大汗，说着演出感想，具体说什么我已经忘了，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认真的嘶喊：“没关系台下就算只剩一个人，我们也演给你们看！来！我们演！”
随着一声大吼，他高高蹦了起来，离地有三尺，那种高昂的状态也令我深刻，似乎再寒冷的场子也会随着那一嗓子火热起来。

而隔壁团也早已扛过了那一时期。

尊重乐迷的乐队，乐迷也不会吝啬于对他们的喜爱。
这一点在鹿岛漫车人数最少的南宁站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告诉我，南宁的乐迷是和他们距离最近的一群乐迷，就像是朋友一样，给他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回忆。

真诚，平等，温和，这是我对鹿岛漫车这支乐队最大的印象。
而如今，他们原定的巡演计划也即将在上海迎来最后一场演出，祝他们巡演顺利。
也希望大家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去现场感受一下这支来自上海的独立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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